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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圣诞前夕,我们怀抱着出生仅三周的孩子们一同前往伦敦塔圣彼得皇家礼拜堂的子夜弥撒。

        “我一直分不清这些婴儿。”

        一路上,奥登还皱着眉头偷偷对我说,“你之前进去过育婴室里面吗,格雷?天知道没有那些编号的话小护士们要怎么分得清那些哇哇大哭的崽子,说句实话,我甚至都分不清我儿子和你儿子。”

        我张了张口,我没法说我想进去,但是护士小姐都把我拦下来了。奥登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享受到那些天天被婴儿啼哭折磨着的护士们的好脸色的。

        “看它们那皱巴巴的小脸,挤成一团,还非得令周围一群人都违心地说,嘿小埃尔顿,你有你爸爸的眼睛和你妈妈的鼻子!看在上帝的份上,它一天里有十个钟头都眯着眼睛,我都快忘了它那小眼珠子的颜色了。”奥登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摆正后视镜,冲着后座的小埃尔顿做了个鬼脸,“噢,你听得懂我说话吗?你当然听不懂。”

        他当然听不懂,威廉姆森也听不懂,他们只是两团软绵绵的小家伙,对母亲的奶水与拥抱有着无穷无尽的渴望。

        车从我们熟悉的街道拐过个弯,像个磕磕绊绊的老人走上了石头路,颠得我屁股都离开了座椅。奥登还在那儿怡然自得地说,嘿格雷,你还记得那里吗?

        我看着窗外出神。那是一栋不高不大的建筑楼,现在已经像是待拆般露出颓败之色。发锈的窗框边上是沾着污垢的红砖,几扇玻璃窗都碎成了蛛网状,爬山虎从一侧的墙角一直蔓延到墙壁中线的位置,数年来都无人打理。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高中时代,进入时钟塔之前最后一段普通人的时光。那个时候,时钟塔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存在——虽然从地理上而言,它也就是位于伦敦不远的郊区,但我却从未想过仅继承了四代刻印,平凡无奇的自己能有机会进入这样顶尖的学院。根源之涡——这位于我们所在的世界之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我而言这仅仅是个遥远模糊的概念而已,不比尼斯湖水怪或阿瓦隆更现实。“你太死板了。”奥登总是这样评价我。夜里我们偷偷躲开教师的巡查,留到深夜,等到整个学园内都空无一人才从二楼转角处的储物室里出来。我们呼吸急促,小跑在仅有月光的走廊上,打开没有关紧的窗户,翻身跃入空教室,然后拉起窗帘。

        月光仍锲而不舍地透过薄薄的一层帘子照进来,整间教室就像是朦胧的发光源。我们坐在讲台上,大喇喇地脚抵黑板,四周静得令我产生了仿佛能从黑暗中凭空捉出些什么的错觉。

        一旁的奥登打着手电筒,边读美学理论边说:“通往根源的道路有太多,我们只是没有找到某种真正正确的方式……美也是其中之一的路,但这还不够。”

        我转过头去看与我一般大的少年,柔软的栗色头发遮住了他的侧脸,可他的眼神如星光。“我总有预感,某些我们嗤之以鼻的东西或许会成为未来的可行性也说不定。”他的手边还有本从图书馆借来的量子物理学,就像某种暗示。

        我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你想要抵达根源吗,奥登?我听说许多魔术师家族都将自己的一生贡献在追求根源的路上……但是我不明白,人类真的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未知的事物吗?”我困惑地向我的挚友发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根源是魔术师最崇高的目标……这与追逐神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总是能看穿真相,格雷。”他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我,“魔术师就是一群信徒,可没有任何一个狂热的信徒会认为神是虚假的。他们敬仰神又想触碰神……这就与根源之于魔术师一样。我确实想要追求根源,但那并非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小埃尔顿正在简的怀中咯咯直笑。他很少哭闹,大多数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睁大眼睛冲着所有人笑。我忽然明白了奥登当年所说的话,根源确实并非他人生的唯一目标——他毕竟是奥登,他贪婪又骄傲,世间所有幸福的事情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我当然记得,奥登,那时候你还是个混球……抱歉,现在依旧是。”

        他在Astronomy Domine的模糊乐声里哼着哼着便也笑起来,“你说的对,格雷,但愿你还能忍受我一段时间。”

——Jupiter and Saturn, Oberon, Miranda and Titania.

        主唱席德·巴雷特的声音在车载广播里响起。车又拐了弯,奥登熟练地停在路侧,换挡,飞快地倒入车位。他没有熄火,那个质量极差的录音还在车里朦朦胧胧地响着,我正想伸手关掉音响,只听见男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只是提出我们要在弥撒结束后去谁家里吃一顿宵夜一样。

        “对了,最近我一直都在想……”

        他别扭地没有看我的眼睛,“能否请你做小埃尔顿的教父?简和我都希望由你来做这个人——该死,尤其是我,格雷。”

        教堂的钟声在不远处响起。距离圣诞还有一个小时,夜莺在黑暗里提前鸣唱起宛如肖邦夜曲的调子。

        我克制住自己胸口处那股陡然涌起的热流,转头假装确认后座的妻子与孩子有没有睡着,“当然了,奥登……这是我的荣幸。”我打开车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随之便是奥登如释重负的呼气声。远处,伦敦塔在凉薄月色中静静地矗立着,参差不齐的砖块如交错犬牙砌起城墙,圆柱形的塔身躲在铁门后,那道被称为背叛者之门的水闸隐藏在塔底。

席德·巴雷特又唱:

Neptune, Titan, Stars can frighten.

P A R T . 5

 

Dec. 1970 - Chapel Royal of St. Peter ad Vincula, Tower of London, London

Part.5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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