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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零年十二月,我的妻子与简·奥登于同日诞下一子。

 

       我将祖父之名威廉姆森赠与我的儿子,而奥登同样以他的祖父与他的名,称孩子为小埃尔顿。小埃尔顿在临近子夜时姗姗来迟,威廉姆森则在他之前两个小时三十七分钟率先降临。等到他们足够大了,定将以兄弟互称,因为他们的父亲情同手足;待我们老去,也会有人向他们述说当年那个冬夜里他们是如何在育婴房里头挨着头,脚挨着脚,一个先学会啼哭,一个先学会微笑。奥登声情并茂地倚在产房外的墙上对我说,就是都他妈的一样丑。

       可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奥登的话上,以至于他说完之后我都没有应声,只是怔怔地盯着玻璃窗,看向那酣然入睡的两个婴孩。这会是真的吗?他们真的会以兄弟相称,彼此都将对方视作自己最信任与最爱的挚友吗?

       我看向我的儿子,他尚在襁褓中,对自己大拇指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闻不问。我知道他也只会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我看着他就能知道。他身上没有奥登那类人的光芒,而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会平平稳稳地长大,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庸庸碌碌地奔波于世,爱了什么人记恨了什么人同时也被他人所爱所伤,最后又死于某种老年疾病。但我会爱他,与这世上任何一个称职而平庸的父亲那样爱他,等他长到厌弃自己父亲的年龄后我也始终都会爱他,俗气、毫无理由、无可救药地爱他。

       可他也会像幼时的我那样始终都仰着另外一位埃尔顿·奥登的背影成长吗?

       我知道一个奥登能给人带来些什么——快乐——噢,那当然会有,快乐,他太有趣了,就像能令人上瘾的大麻,与他同行总会有令人喘不上气,眼花缭乱的景致接踵而至。但你心里清楚若是想要回自己的生活就该识趣地离他远些,因为你们本就不是同一类人,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的挫败感几乎能击垮任何一个凡人。他是个天才,没错,但他也是个贪得无厌的小家伙,不动声色地夺走你身边的一切——爱、关注、期待、女孩、尖叫、眼泪,几乎一切。待那些天才们从凡人之间慢慢脱颖而出,他们总会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后忽地如同渡鸦般聚集在一起,穿着高级套装挺着背用上等人的口音窃窃私语,他们脑子里蹦出来的东西我三百年都不会想到。他把我们生活中所有的色泽与热情都卷席而走,搅成一团团炫目的漩涡,塞进我目瞪口呆张大的嘴里,而如我一样的旁观者最后都会变得近乎透明。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但一想到我的儿子可能也得在另一位已经开始破坏摇篮的小奥登先生的身边再一次从头至尾地遭受一遍时,我忽然就有些犹豫了。

       我是说,让威廉姆森与小埃尔顿一起被抚养长大真的明智吗?

       我向妻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可她不知正与奥登太太聊些什么,两人一齐坐在长椅上咯咯直笑。见我转过头来,妻子甚至还回以我责备的一瞥。这责备的神情倒是令我想到从前,我担忧地问她道,你觉得奥登会结婚吗,整个时钟塔都在背地里说他以后可能会成立一个奥登粉丝俱乐部。而她正是用这样的表情回答我道,我相信奥登先生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心之所属的,亲爱的,你该多给你的老友一些信任。

       她说的没错。

       我走了一会儿神,才意识到奥登已经不再说话了。我的老友正担忧地望着我,“格雷,你在皱眉头。”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上眉间。

       “你每次焦虑的时候都会这样,”奥登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没事,奥登,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顿时感到了些许愧疚和心虚,这令我反而强迫自己迎上奥登的目光。天哪,我看着他的蓝眼睛想,我毫无理由说服眼前这个人我们应该分开抚养孩子们,送他们去不同的学校,让他们和彼此之外的人接触?我又该如何向奥登解释,我正在焦虑的事情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但是奥登又做错过什么?我所认为的我曾遭遇的一切,无非是自我意识过剩之下一点可怜而可悲的酸楚罢了。

       “我的老朋友,就算掩饰也没法让你好受。”奥登耸耸肩,“你可以对我说说的,就像从前一样?”

       我摇头,“奥登,听我说,真的没事……”

       “肯定会焦虑的,毕竟你们之前那么久都没有孩子,威廉姆森的突然来临肯定令你措手不及。说真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不准备要孩子呢。”

       我愣住了。

       “不过突然之间,你的妻子和简就都怀孕了。又过没几个月,她们大着的肚皮就一起瘪了下去,滚出来的肉团子会哭会闹会跟你抢女人,以后还要长到跟我们一样高,想想就比魔术还不可思议——”奥登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并不想去纠正他到底误解了什么,反而松了口气,“当爸爸了啊,格雷,焦虑发作很正常,放轻松些。”

       他轻轻地吹着口哨,我辨不出那是什么曲子。“你说的对,奥登,”我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这没什么好焦虑的。他们会长大,然后把我们的难题变成别人的难题。”

       他赞许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往嘴里丢了两颗。

       “……不过我的老朋友,威廉姆森以后肯定很行。”

       奥登拉过不明就里的我,示意我看窗户里的孩子们,一边指指自己胯下,“看,它到现在还在咬。真令人羡慕啊,我倒是开始为我儿子操心了。”

       “奥登,闭嘴。”

P A R T . 5

 

Dec. 1970 - Chapel Royal of St. Peter ad Vincula, Tower of London, 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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